雄安293天后

2018-03-10

雄安293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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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亦儒、冯超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北京为申奥做准备的那几年,最大的地图出版社每三个月就要更新一次地图。容城县被纳入雄安新区已有9个月,但在当地想买到一张正式出版的新区地图却是件奢侈的事情。

容城县一家图文印刷店里,店员指着墙上唯一的挂图表示,雄安地图只有这一种,100元一张。那是一张近方形地图,大概一米宽,简单装裱过。我们希望店家能帮忙打印一张可以随手折叠装在口袋的小地图。

“不管你要多小的尺寸,都是一百块。”店员说。

这时我们才发现地图的右上角印着“内部专供”四个字。店家说这是他们通过特殊渠道拿到的地图。这大概是店家敢将一张地图定价100元的原因。

买不到更便宜的地图了。一家书店将与之一模一样的地图标价150元,不过老板并不建议我们购买。雄安新区规划范围里有保定的雄县、容城、安新三县。这位老板说:“你还不如买一张保定地图,把这三个县城剪下来好了!”

他以120元的价格采购了一张地图。他是从堆满教辅类图书的书桌地下翻了好久才拿出这张地图的。“这儿有没有关于容城历史的书啊?比如县志之类。”同事问道。

书店老板胳膊一挥:“容城没有历史!”

从某个方面来讲,容城的确没有历史。容城县人民政府的官网上也仅仅是用一个道教的传说讲述了容城县模棱两可的由来。传说道家始祖名叫容成子,王封容成子后代一块封地,封地居民不服徭役,不纳税,是一块宝地。秦王暴政,焚书坑儒,有人编了首儿谣:“燕南陲,赵北际,中间不合大如蛎,唯有此间可避世。”可避世的地方,就是由“容成子”衍变而成的容城县。“中间不合大如蛎”说的正是容城县这块土地,如同一个开壳的牡蛎。

如果不是因为雄安,那么容城将会像中国近3000个县城一样默默无闻,除了在这里生老病死的居民,没有人能记住它的名字。

因为雄安新区,容城县注定在大历史里拥有一席之地。如果你想为容城,甚至是雄安新区的未来找寻到蛛丝马迹,可以到容县的奥威路逛一逛。

东西走向,接近3公里的奥威路上,有座奥威大厦,它是容城县为数不多的高楼。之前,它是酒店,现在则成为雄安新区党工委、管委会临时办公所在地。去年4月,国资委表示,将符合雄安新区定位和战略需要的央企在京单位有序迁入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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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条道路上,随处可见的便是央企的招牌。工程建设类的有中国交建、中国铁建、中国建筑等数十家,电力类的央企则有大唐集团、中核工业。当然,还包括河北建设、北京市政集团等地方国企以及一些金融机构。华夏银行租了当地一家服装厂房当做办公室,大门似乎刚刷上红油漆,油漆的味道还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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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二环路上有一段“央企橱窗”,排列着十余家“中”字头企业。北京的一位财经媒体记者来到奥威路后感叹:雄安央企大街令北京二环黯然。

奥威路上的图文印刷公司就新开了至少4家,他们为企业服务,制作崭新的招牌。或许,他们的业务之一,便是为央企们印制“内部特供”的地图。我们曾在奥威路上遇到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他拿着一张地图,快步朝东边走着。不知道这张地图是否是高价的特供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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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威路再往东边3公里,便是一个热闹的工地。路上的轿车与土方车卷起了尘土。午休期间,身穿橙色、蓝色工作服的建筑工人们从厂区涌出,到施工区对面的快餐点吃饭。尘土飞扬,简易帐篷、临时灶台、露天随意摆放的椅子、大口吃饭的工人。在一家快餐点帐篷背后,我们还看到一个小小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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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工地在建的项目叫“雄安市民服务中心”。中新社的一篇报道称:“该项目是雄安新区面向全国乃至世界的窗口,承担着雄安新区政务服务、规划展示、会议举办、企业办公等多项功能,是雄安新区功能定位与发展理念的率先呈现。”未来的雄安地图上,将会出现这个投资8亿元,规划用地24公顷的建筑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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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河北变化在雄安,雄安变化在容城县,容城县的变化则全被压缩到奥威路。这条路已经是雄安的政治神经中枢,雄安新地图的秘密和未来由它掌握。

奥威路不仅塑造着未来,它还记载一位神秘的富豪以及县城的经济史。奥威大厦的修建者名叫李艳军。当地人称,此人是县城首富。李艳军的公开报道极少。资料显示,他布局广泛,做过服装、生铁、铁矿石、酒店、俱乐部。他持有河北奥威实业集团99%的股份,在北京还有几家公司。他还是香港上市公司恒实矿业的控股股东之一,所持的股份市值将近24亿港元。

路东一家制衣厂,叫津海制衣,路西一家制衣厂,叫澳森制衣。这两家制衣公司主要承接代工业务,目前在新三板上市,算得上当地的明星公司。服装加工是容城县的主要产业,有2000余家服装加工中小企业。如今,这两家制衣厂又有了新的创收手段。澳森制衣的一半厂区出租给了中国铝业,津海制衣集团四个大字的牌匾旁则多了绿地控股。

奥威路与澳森南大街相连,那里有个地址叫澳森南大街1号。它是个神奇的地址,是澳森制衣的地址,是保定卓越商务酒店的地址,还是百度、阿里巴巴、腾讯进军雄安后的注册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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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除了阿里巴巴的橙色招牌logo,很难从外观上发现其它两家公司的踪影,仿佛他们只是在这里的酒店开了个发布会就销声匿迹。京东物流与京东金融在奥威路上的两间门面房也终日卷帘门紧闭。在媒体报道里,这些互联网公司稍有不合,就会有一轮新的战役。但在雄安新区,它们暂时还没有火药味。

某些商家发起了局部的小战役。一家粥铺,在招聘海报最显眼的位置写道:某某名粥,强势入驻雄安。奥威路往南有一条街可以称得上“容城中关村”,OPPO、VIVO、小米等手机品牌的“音箱叫卖”此起彼伏,小米以超大音量与短促的咆哮胜出:小米手机!快如闪电!

运营商在雄安有了新的卖点。走入移动营业厅咨询18833的雄安专属号段,穿着蓝色工作制服的营业员温柔地告诉我们,这个号段的电话号码在来电时会显示“河北雄安”。中国电信提供的则是19933号段。雄安新区的双黄鸭蛋已经进入超市,包装颜色皇帝黄,盒子上印着龙与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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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出现最多的广告应该是雄安特曲。“为雄安奋斗,为新区干杯”,这是河北三贤醉酒业有限公司的广告词。广告牌就放在脏兮兮的垃圾桶上边。自称雄安新区最大酒企的河北保定府酒业有限公司则打出了“百年保定,雄安特曲”的招牌。当它与白洋淀(雄安·容城)国际服装文化节的广告恰好出现于同一公交站台时,就变成了一副对仗不工整的对联:百年保定,雄安特曲;千年雄安,时尚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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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码从营销上,保定府酒业公司先胜一筹。它的雄安特曲起码会发动群众。只要你拥有一辆能跑的车,且愿意在后挡风玻璃上贴上它的蓝绿色广告,就可以每月到固定的小卖部领取两瓶特曲。

“雄安”二字对于容城来说是全新的,在这两个字开始遍布大街小巷的同时,一个小县城固有的七情六欲仍然露骨地显现。比如,男科医院的广告。当我们乘坐80分钟的动车,从北京南站来到离奥威路2公里的白洋淀站后,这些广告便跟红色标语一起扑面而来。

“专治阳痿早泄,半价做包皮。”蹦蹦儿司机的椅背套上印上的这些字眼,能为他每月增加40元收入。蹦蹦儿,也称为三蹦子,坐上这种三轮摩托车走在某些坑洼的路段上,我们开始后悔早饭吃得过于丰盛。来雄安第二天,我们又碰到一位蹦蹦司机,他在车内放了一罐天然气用以取暖,奥威路从今年1月份开始限行后,他只会在中午12点至1点行驶在这条路上。他也掌握了奥威路的一个秘密:中午那一个小时,交警下班,没人查。

这座县城,到处都是标语。时不时地,它们出现的时机又让我们措手不及。

一家卖药的电子广告牌上,先出现了政治标语,接下来列举了店内售卖的产品,轮椅、氧气罐以及部分补肾的药品。

县公安局墙壁上挂着大字横幅,它的对面,则是一家24小时自助成人用品店,“天天特价,每周更新”。在北京,我还没找到机会去体验24小时无人便利店这种新鲜事物,我跟同事一起踏进了那家成人用品店。

这简直是我见过最萧条的商店了。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写着“修配”),最先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标价388元的“镇店之宝”,而是一屋的枯叶。裸露的砖地上满是不知何时被风吹进来的树叶,我靠近自动贩售机时它们就在脚下喀嚓作响。没有什么能阻挡人类探索性的本能了,糊着破旧广告纸的墙角,竟然有一只被撕坏的安全套包装盒。

跟着同事走出情趣店铺,一位过路的女士将目光在我们身上小心停留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事实上,哪怕不是从这样一间小黑屋出来,我俩在容城的街道上也常受到这种注目礼。

容城最大的商场叫惠友购物广场,这座四层高的建筑侧面,偌大的LV招牌宣示着自己的主权,这是一家美发店的广告牌。与任何一个城市的户外广告相比,这个县城唯一缺少的是售楼广告。

2017年4月1日晚间新闻播出3小时后,晚上10点钟左右,奥威路开始拥堵。容城没怎么堵过车,造成拥堵的车辆几乎全是京牌,他们揣着银行卡,奔着雄安新区的房子而来。

当地人何阳(化名)向我们描述了这个景象,他抬起手,指指不远处大门外的街道。他与家人居住在奥威路上紧挨着惠友商场的住宅区,那天晚上他在微信群看到朋友们录制的小视频是自家小区门口,有人嚷嚷道,3万一平,有多少要多少。

第二天,雄安三县便分别开始管控房产交易:冻结全部房产过户,商品房一律停售,房屋中介和售楼中心全部封停,本地人外地人均不得买卖;禁止自建房,在建房屋一律停工。

从白洋淀站到奥威路,我们的确看到过只打了地基便停工的住宅区,也看到不少平房门前高高垒起的砖头。曾有媒体报道村里结婚无法盖新房,新婚夫妇只得跟长辈挤在一起。一位本地的滴滴司机告诉我们,现在可以写申请,等人来家里查明情况便可盖婚房。

即便如此,奥威路的租金还是翻了3-10倍不等。那些国字头的企业为繁荣当地的租房市场做出了贡献。奥威路向南一条街的门面房,约有一半都处于关张状态,门上贴着招租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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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出租的驴火店

“服装厂以前一年挣30万,有人给300万租金,那当然躺着挣钱。老板挣钱了,把工厂停工了,把工人解散了,容城失业的人就多了。”何阳举例时像所有中国人一样,习惯用整数。他说起自己开小卖部的发小,每年2万元的店铺租金,去年突然就被房东加价到20万,小卖部生意自然无法继续。可工作却不好找,进驻容城的央企和互联网大公司目前并没有在当地招聘的动作,以前收入较好的服装厂也纷纷削减业务、解散员工。他的发小换了几份工作,干得都不算舒心。

何阳工作单位的门外,他穿着单薄的西装在寒风里跟我们聊天。他之前在河北廊坊的一家钢铁厂上班,去年,为了北京的蓝天,钢铁厂迁址至新疆阿勒泰,离家太远,于是他选择回家,回到已成为雄安新区一部分的容城县。这里的未来拥有更多可能性。他还告诉我们,早在2016年当地人就已对新区议论纷纷,但各种猜测中没人提到雄安二字,更多的流言是容城将划分为保定市的一部分。

他也像当地很多人一样很快发觉,一切仿佛戛然而止——新区并没有想象中美好,起码从目前来说是这样。在容城,我们听到肯德基里围坐一桌的年轻男性讨论房价,开蹦蹦儿的司机对不知何时到来的拆迁怀有憧憬,包括何阳,从他们身上,你隐约感受到普遍存在于容城县的心态:哪怕暂时失望,但还是在隐秘地期待着什么。

白洋淀站依旧是雾蒙蒙一片,整个容城都笼罩在这不明不白的空气里。车站前的广场上有几个人在耍铁鞭,一位老人用巨大的笔蘸水,在正方形地砖上抄写毛泽东的《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图片系作者拍摄